我在虚拟世界里再造一个“中国”

编辑按：本文转载至微信公众号 “锌财经”，贝壳投研经授发布 。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游戏的历史的书写权属于欧美，鲜少能在这些虚拟的时空看到中国元素的身影。

历史在最近得到改写：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召唤下，一些怀揣理想的年轻人，在游戏中还原了九千间房的紫禁城，制作出精巧繁复的73种榫卯结构，甚至打造出一个在历史和未来间穿梭的梦境：上古诸神的神力借助科技的力量得以实现，雕刻精细的木轿子取代冰冷的金属轿厢，穿行于云雨、霓虹灯和飞檐斗拱的摩天大楼。

他们试图在虚拟世界里再造一个“中国”。这是一个通过游戏实现文化输出的故事，也是一群年轻人在当代完成“理想报国”的故事。

为什么孙悟空不能复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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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年，加拿大，17岁的中国留学生田海博遇到了一个上前打招呼的白人。“你是韩国人吗？”“不是。”“日本人？”“不是。”按照他的预期，下一个问题应该是“中国人？”没想到，对方直接转身离开了。

这个画面此后深深地刻在田海博的记忆里，他还能回想起当时自己站在原地时内心的错愕和愤懑。后来他想，也许对方没有任何恶意，也许他已经知道了我是中国人，只不过，在那个KPOP和日本动漫风靡全球的时代，和中国人又可以聊什么话题呢？

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：是我们自己没有让他们看见。

毕业后，在家人的安排下，原想从事游戏行业的田海博进入了一家建筑国企。在了解建筑知识的过程中，他被 “榫卯”——一种在中国古代被发明出来的、利用加工后的凹凸形制自行咬合拼接的建筑构件——深深迷住了。

在一期建筑杂志上，他看到由预制榫卯结构建造起来的苏黎世Tamedia传媒大厦，优美、舒适、环保，但设计师却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。

图 | 榫卯结构

心情复杂的游戏爱好者田海博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：如果榫卯能做成游戏……

2016年，田海博看到，故宫和腾讯合作的NEXT IDEA腾讯创新大赛正在进行。他想，故宫的核心不就是建筑吗？建筑+游戏……那个躺在手机备忘录里多年的“榫卯”等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。

这些在虚拟世界里再造“中国”的年轻人们，大多都有这样一个故事的开端。他们为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化自豪，同时也对它难以在当代重绽光芒而痛心。动态视觉设计LeiAlucard的《赛博朋克山海经》孕育自一段对话。在电影《蜘蛛侠：平行宇宙》散场时，他听到一位妈妈问孩子，喜不喜欢蜘蛛侠？孩子说喜欢。妈妈又问，喜不喜欢哪吒、孙悟空？小孩子说不喜欢，好土。

那一刻，他觉得：“不行，我得去做这个东西。”

虚拟世界从零搭建

中国传统文化如同矿藏，经典茫如烟海。起初，LeiAlucard将目光放在《封神演义》上。但问题是，《封神演义》的内容十分完备，在他给自己规定的“符合原著”的要求下，进一步创作的空间十分小。这时候，他接触到《山海经》和相关校注、参考资料，发现里面的描述都十分简洁，这因此给了他发挥的空间。

靠着飞扬的想象力，在《赛博朋克山海经》里，LeiAlucard设定了这样一个赛博朋克和中国风交织的故事：出现就会带来瘟疫的袜（即魅）从天界降临人间，而在未来世界，“瘟疫”就是破坏数据、系统的电子病毒；守护一方的孟涂通过机器监测到了异常，在导线缠绕的房间里积蓄着力量——未来科技锻造的两位神明之间的对决，一触即发。

图 | 赛博朋克山海经人物设定之一

但和巨大发挥空间相伴而来的，是整个虚拟世界从零开始的一点点搭建。LeiAlucard摸索出来一个小技巧：他把曾经看过的电影、美剧、动漫以及玩过的游戏中符合他想象的镜头，截取出来剪辑成型，再用中国风的物件和元素去替换那些镜头场景里的东西——工艺品替换成神像，显示屏替换成卷轴……这个过程被他称作“逆向思维”。

一部时长2分钟、全网播放量两千万的“未来神话”就这样建构了出来。

图 | 赛博朋克山海经宣传海报

相比找到技巧的LeiAlucard，游戏团队“国建”则面临着更为具体的困难。在一个叫做《我的世界》的沙盘游戏里，世界由像素化的方块构成，普通玩家们在游戏中搭建房屋，但“国建”要搭建的，是超过100个足球场面积、现实中历时14年才完工的故宫。

他们早早搭出了故宫建筑群里最核心的三大殿，但种种困难之下，直到2014年12月，仍然只有这三座宫殿矗立在一片空荡土地上。19岁的喵奏就在这时接手了这个庞大项目。

白天，没有工作的他在家，查阅游客和政要们参观故宫留下的照片，仔细分析、拼接每一处景致。他把梁思成撰写的《清工部〈工程做法则例〉图解》仔细研究了一番，比照卫星地图里宫殿屋顶的占地面积，以及照片中房檐下的斗拱数量，就能推测出建筑的内部构型。记录清代帝后起居的《清宫述闻》则成为内饰装修的参考。

晚上八点，完成了一天工作和学业的玩家们登陆上线，喵奏为他们分配工作，大家散开在各处“残垣断壁”，开始垒上今日份的方块。

虽然整个项目过程中有近两百名玩家在项目中进进出出，但每个月能提供稳定“输出”的玩家只有十人左右。有时某个宫殿的负责人毫无征兆地就不再出现在项目里，又或者方块之间的组合在喵奏看来对于原本“信息”的“概括”不是那么好，于是，太和殿和角楼就分别重修了3遍和4遍。

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

在朋友的推荐下，LeiAlucard的《赛博朋克山海经》受邀参加行业内的三大国际展会之一，但留给LeiAlucard的工作时间只有3个月——算下来，平均3天就要完成一个镜头。但出于他对细节的极致追求，有时一个镜头上花费的时间得延长到5到7天。

如此做下来，1帧，也就是24分之一秒的画面，还要用1个多小时在软件里渲染。

LeiAlucard常常是用一台电脑制作，另一台电脑渲染。一个镜头渲染完，马上又有新的需要渲染的镜头能接上。

他辞去了工作，专心捣鼓这一个项目。焦虑在进度条和时间表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冒出，让他根本睡不着觉；草草闭眼3个小时，又一骨碌爬起来去做刚刚想到的镜头。最后实在赶不及了，他花了600块钱找了一家“渲染农场”外包了部分渲染工作。

“渲染农场”返回给他成果时说：“你这片子这么牛逼，下次我不收你钱了，给我插个广告呗？”

参加NEXT IDEA腾讯创新大赛的田海博，则在报名参赛时失去了他的队友们。原本他组建了一个小团队，但有成员认为他们不需要靠比赛证明自己，团队很快宣告解散。“但是，”他想，“如果在这里放弃了，今后可能都将和游戏无缘了。”

一个人他也要干。没有美术，就拉着自己朋友跨界过来帮忙。没有程序，就花钱请外包来做。制作成本算下来将近4万元——但比赛金奖的奖金才2万元——发小一边骂他“神经病”一边给他转账支持。在截稿日当天，田海博把自己的游戏交了上去。

他入职了新公司，在一次会议上，他收到了腾讯发来的邮件。他先是看到了“获奖”两个字，就激动得双眼模糊。冷静下来，他看到自己获的，正是两万元的金奖。

图 | 赛博朋克山海经宣传海报

命运以自己的方式嘉奖这些年轻人们。在田海博忙于其他工作时，他的游戏却收到国内外的各种展览的邀约，引来故宫、敦煌研究院和国家机关的关注。田海博说，这其中似乎有种命中注定，每每要进入“歧途”时，总有股力量把他给拽回来，推着他往前走。

2018年年初，田海博决心再为“榫卯”付出一次。他拿着游戏雏形在咖啡馆里招募人才，组建了现在的公司“东极六感”。他终于把“东方极致”写进了自己的公司名里。

LeiAlucard的城市视觉设计，则还出现在最新播出的《这就是街舞3》中。熟悉的中国风赛博朋克抵达了更多各式各样的观众。他和几位好友一起，也正在进行着下一个中国传统文化为内核的项目，“《赛博朋克山海经》我自己评分也就70分，下一个会要比这个好上两三倍。”

图 | LeiAlucard为《这就是街舞3》设计的城市视觉

从虚拟抵达现实

过去，喵奏宅在家里，找不到人生的方向。家庭聚会上，家人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，喵奏只能答“在玩游戏”，或者沉默回应。如今，他在家庭聚会上给父母播放自己的故宫项目的成果视频，父母终于理解他在做的是一件“正经事”。

之后，喵奏和“国建”团队又接手了《手工星球》里的长城项目。得益于腾讯和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的帮助，他们可以直接向文物专家请教，也能非常方便地获取到所有的相关文献。这些资料里详尽标注了长城上每一个特别之处，喵奏形容相比于他们自己做的功课，简直就是“降维打击”。

图 | 制作中的潘家口长城

长城的形态中，喵奏最在意也是最着重表现的，就是垛口和坍塌处。他们把长城先完整“建好”，再按现实的原貌拆毁那些部分。 “大家只知道八达岭那些开放旅游的长城，都以为长城全是好好的，但实际上它们是破破的。”

图 | 瞄奏六岁时游览长城

他希望玩家们在游戏中，不只是可以游览他们所还原的现实中难以触碰到的长城，特别是淹没在水库下的那部分；更能够直观地看到，现在的长城是什么样子，我们的文物，也还需要更多的保护。

图 | 制作中的水下长城

在一间木工工坊里，田海博看见一位中年男性自己制作、拼合好了一个榫卯，严丝合缝到拎起悬空也丝毫不会滑动错位，中年男人开心地大笑，田海博突然明白，这才是游戏的乐趣所在。

图 | 田海博和团队成员们在打磨3D打印的榫卯构件

沿着这个灵感，团队从好几套建筑学的大部头著作中挑出部分榫卯结构，设计成以榫卯为中心的空间解谜游戏《匠木》。在游戏中，玩家们一步一步把手中的木块雕刻成契合的形制，去解开3D空间中的“拼图”。谜题得解，用到过这些榫卯结构的经典家具，还会被拆解展示在玩家眼前，并收入玩家的“馆藏”。

图 | 《匠木》游戏页面展示

图 | 《匠木》游戏内容展示，两边写有从古籍中引用的关于榫卯和木工的描述

田海博的办公桌上有一个3D打印的榫卯小台灯。因为一些榫卯结构没有特别合适的对应经典家具，他们就自己去设计一些现代小物件，这个台灯就是其中之一。

图 | 3D打印的榫卯构件，拼起来就是一个小台灯

图 | 3D打印的榫卯构件所拼搭的小台灯

在游戏里，田海博和团队按照流传下来的经典榫卯结构，设计了73个关卡。而游戏上线3个月后，玩家们自制的关卡已经超过了4万个。田海博特别高兴，“说不定就会有那么几个大家创造的榫卯结构，真的能在现实中使用呢？”

图 | 为了让文化与游戏性结合，田海博的团队做过8次改版

团队里的程序员感慨：入行十年，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做游戏。田海博感到，游戏能够将赛博宇宙和中国文化交织融汇，当然也可以冲破虚拟和现实的界限。这正是他最初对游戏的全部想象：当玩家们面对屏幕，能够 “闻得见木香”。